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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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 杜大海就登了林家的门。
  因为知道林家的具体地址, 他没用顾朝晖领路, 按照两人约好的时间, 他直接来敲了门。
  顾朝晖开门之后, 发现杜大海两手都提满了礼品, 不禁更加纳闷, 他到底和丈母娘家是什么关系,怎么送这样的厚礼。
  之前虽然被他拜托,但顾朝晖多次询问因由, 杜大海都没说。
  只说要是对方肯帮他这个忙,他记顾朝晖一辈子情。
  说这番话的时候,杜大海这样平时不苟言笑的威严领导, 脸上尽是哀求之色, 可以说是把姿态放得相当低了。
  经不住对方的恳求,另外顾朝晖也非常好奇, 到底是什么因由能让杜大海低姿态到这个程度, 因此便同意了对方的请求。
  他想着, 反正有自己这个大男人在家里坐镇, 杜大海也不可能搞出什么事儿来, 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有他在, 林荫萌他们娘俩也不用害怕。
  因此,他提前也没告诉丈母娘和媳妇儿, 只说今天会有同事登门, 并没有讲明是谁。
  这天恰逢礼拜天,林母听说女婿的同事要来,还以为是孙炳胜他们,便一大早起来,准备了好菜好饭,等着他们来了,也好给女婿撑门面。
  可不想,等来等去,来人竟是杜大海!
  顾朝晖走在前头,掀开里屋的门帘,请杜大海进屋,但对方明显很紧张。
  他先将礼物放在地上,理了理衣服,又用手干搓了几把脸,这才提上东西,进了屋。
  杜大海一进屋,本来笑意盈盈,正准备迎客的林婶脸色突变,笑容僵在了脸上,手里的茶杯也落了地。
  随着茶杯落地的一声脆响,杜大海的膝盖一软,直接就跪在了门口,然后没容林母再反应,他“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眼泪也刷刷落下,口中哽咽得喊道,“师娘~”
  顾朝晖想到会发生意外情况,却没想到这情况会如此意外,他一时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赶紧向媳妇儿看去。
  可此刻,林荫萌也被眼前的一幕弄得呆愣住了,当丈夫看向自己,她也只能微微摇头,表示不知道其中原委。
  杜大海的意外到来,让林母早就平静的心又掀起了波澜。
  这么多年,都对他拒之门外,不与他来往,林母也是不想触景伤情,免得看到他就想起当年的伤心事。
  可如今他借着女婿的关系上了门,孩子们又都在眼前,她总不好表现得过于失态,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之后,她终究坚强的板起了面孔,对女婿说道,“朝晖,快扶杜主任起来。”
  可杜大海却执意要跪,顾朝晖怎么搀扶他都没用。
  一百八十多斤的壮汉,要是倔强起来,纵使顾朝晖这样的小伙子,也轻易奈何不了他。
  杜大海一边跪在地上,一边低着头抹泪道,“师娘,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了。”
  四十多岁的人,在厂里也是有里有面的人物,此刻杜大海却哭得像个三岁孩子似的。
  这让顾朝晖更加好奇,这丈母娘家和杜大海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看起来情况还真挺复杂。
  收到林母再三眼神示意,顾朝晖看生拉硬拽肯定是拿杜大海没辙了,便附身劝道,“杜主任,你这么着就让我为难了,快起来吧,有啥话咱们坐着说,我妈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又在跟前,咱们有话好好说吧。”
  顾朝晖反复劝了几遍,杜大海却一直跪着不动。
  最后还是林母发话,道,“起来吧,你这么跪着,我怎么跟你说。”
  他这才站起了身。
  顾朝晖把杜主任扶到椅子边上,可他却不坐,一直低着头站在林母对面,就像个做错事儿,等着挨家长训斥的孩子似的。
  一看这情况,顾朝晖觉的自己不能在屋里待着了,人家好歹是个车间主任,以后自己还得在他手下干活,面子还是要给他留的吧。
  于是,他猛给林荫萌使眼色,两口子便一起遛出了屋。
  林母自然看见他们俩的动作,可还是装作没看见,顾朝晖更是识相的把里屋门给关上了。
  回到两人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顾朝晖便向媳妇儿问起了因由。
  说起这个,林荫萌也是一知半解,不是特别清楚。
  她道,“杜大海是我爸的徒弟,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他还总来咱们家吃饭,陪爸喝酒,咱们家现在还有一张他和我爸妈的合影照片呢。”
  听他刚才喊“师娘”,顾朝晖已经猜到了他和丈母娘家的关系,只是奇怪,这么要好的关系,到底因为什么竟闹成现在这副样子了?
  他直言相问之后,林荫萌摇了摇头,道,“我就知道爸是因为他因公去世的,但具体细节,我就不太知道了。”
  “不过,自从爸去世之后,杜大海年年都来咱家拜年,可妈从不让他进门。我记得小时候,有次他还去学校找过我,给我送了一百块钱,我没敢要。现在也是,每年我和妈去给爸祭扫的时候,坟头的草都已经清理干净了,墓碑也擦得干干净净,坟前也烧过纸了,还摆着还多贡品,有水果,有酒,还有糖,爸活着的时候挺爱吃糖的。我估摸着,应该是杜大海。不过我不敢在妈跟前提他,一说他,妈就特别生气,晚上还偷偷的躲被子里哭。我小时候不懂事,有时候会问,为啥杜大哥对咱那么好,咱还不让他进屋,妈骂过我一回。后来我大了,懂事了,再也没主动提过他。”
  听了媳妇儿说的话,顾朝晖点了点头。
  紧接着,隔壁屋里传来动静,两人赶紧开门冲了出去,可到了门前,又顿住了,好像屋里没啥事儿,只是隐隐传来杜大海悲伤的哭声,还有林母压抑的抽泣。
  小夫妻两个不放心,就守在门口悄悄的听。
  过了一会,就听屋里杜大海说,“当初我要是听师傅的话,不把转速调得那么高,电机也不会失火,师傅就不会出事了。”
  他说道最后一句,控制不住的呜咽起来。
  屋里又没了说话声,只剩下两人的哭声。
  门外的小两口不禁对视一眼,原来荫萌爸竟是为了救他才没的么?难怪母亲会对杜大海讳莫如深,甚至有些仇视他了。
  顾朝晖用手比划了一下,意思是询问林荫萌,两人是否现在进去说合说合。
  林荫萌却按下了她的手,然后做了个抹眼泪的动作,意思是林母正在哭,他们两个小的还是别进去了,省的老人家不好意思。
  得了准信儿,顾朝晖便老老实实的继续猫腰躲在门外偷听。
  过了没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林母的声音,“行了,这都过去多少年的事儿了,现在荫萌都结婚了,我也早把这些事儿忘了,你也不用总是放在心上。你师父那人就是个没私心的,如果当时在火场里的不是你,是车间里的别的人,他可能也会进去。”
  这么一说,杜大海更加惭愧,堂堂七尺的汉子,竟一度哭得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年,这件事一直是他最重的心结,无论自己事业干得多好,家庭多幸福,可一想起来当年因为自己的莽撞执拗最后害得师傅丢了性命,他的心里就会立时被深深地愧疚和悲伤侵蚀,甚至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其实,如果林家人能原谅他当初的过错,他心里还能好受一点,可林婶这么多年从不见他。
  即使他把对方堵在路上,也只能换来无言的躲闪,她眼神里是满腔的恨意和悲切,这样的师娘,让杜大海也不敢相见了,只能偷偷地在背后接济她们。
  可每次接济也都被退了回来,甚至有一次,林婶直接将他偷偷放在门口的一篮子鸡蛋摔碎在了他们车间大门口。
  看着流了满地的蛋液,听着身后同事们的议论,杜大海心里翻江倒海。
  那之后,他也只能每年节气的时候早早去给师傅扫墓。
  还有过年的时候,无论林母怎么抗拒或者避而不见,他还是会执着的跪在门外给她磕三个响头。
  可他做了这么多年,内心的负罪感却没有减少一丝一毫,反而随着年纪渐长,而越来越沉重。
  这几年,他经常梦到师傅,有时候是他在帮着自己修机器,有时候是自己在师傅家里喝酒,还有的时候,眼前只有一片通红的火海。
  如今听到林母竟然松了口,杜大海的心里犹如一块巨石落地,心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了,他泣不成声,几乎失态。
  其实,杜大海这些年为她们娘俩做的事儿,林母心里都有数。
  要说一点不恨他,那不可能,不是受他连累的话,自己家老头也不会英年早逝。
  何况两家之前关系那么好,杜大海技术精进之后,却变得骄傲自大,听不进去师傅的话,才致使这场祸事发生。
  事情刚发生那几年,林母当然恨他,恨他固执自大,也恨自己男人是个烂好人,更恨自己的命不好,为什么摊上这样的事儿。
  这些恨意无处发泄,只能冲着杜大海去,那些年,她面对杜大海的诚心悔过,也干了不少冲动事,现在想来也有些后悔。
  所以后来,她一则是不想触景伤情,二则也是撂不下面子,对杜大海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直到林荫萌遇到了顾朝晖,闺女给她找了个如意贴心的姑爷,看着小两口生活的甜蜜勤恳,林母压抑了这么多年的心忽然敞亮了,觉得生活也有劲了,对于杜大海这个事儿,她也就有了新的想法。
  这也正是上次顾朝晖跟他们娘俩无意中说起杜大海的时候,她没有做任何表示,更没有反对女婿和他来往。
  其实,她那时候就想到了,只要顾朝晖一直在机械加工厂上班,那么杜大海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有机会双方见了面,把话说开,也省得一直背着过去的包袱过活了。
  看杜大海哭得实在不像样,林母主动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递了毛巾,缓言说道,“你也不用老想着过去的事儿了,我和荫萌现在过得很好,朝晖是个好女婿,相信你师傅要是在天有灵,也能放心了。”
  杜大海擦了擦眼泪鼻涕,用力点了点头,红着眼睛对林母说,“师娘,你放心吧,朝晖是个好样的,他现在我们车间,我肯定是拿他当亲弟弟对待,以后咱们家有啥事儿,你就尽管开口吧。我当初犯下的错误,你给我个弥补的机会,我才能真的心安啊。”
  林母虽说不想纠缠过去,更不想要杜大海的补偿,可看着对方真挚的眼神,她知道,这话要是说了,又得是一场官司,所以,她也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见师娘点了头,杜大海心里更加轻松,他赶紧起身,给林母鞠了好几个躬,直说,“谢谢师娘,谢谢师娘。”
  听到里屋气氛融洽了,顾朝晖两口子才推门进来。
  杜大海见到顾朝晖,一把上前揽住他的肩膀,然后又用力握住他的手,眼中都是感激之情。
  顾朝晖还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发展走向,自己好像从杜大海那里白捡了个大人情。
  本来就备好了饭菜,两家又冰释前嫌,林母自然要留杜大海吃了饭再走。
  但杜大海也是个知道分寸的,这第一次登门,他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只说再唠一会儿家常便走。
  看到炕桌上放了课本和作业本,杜大海好奇,问,“师娘,家里还有上学的孩子?”
  闻言,林母一笑,道,“没有,这是朝晖和荫萌他俩的,朝晖在上夜校呢,荫萌也跟着凑热闹学一学。”
  虽然早知道顾朝晖是个好学上进的,但他上夜校的事儿,杜大海还真不知道。
  看着眼前的英语教材和德语教材,他问顾朝晖,“你还学外语呢,小顾?”
  “恩,学了外语,以后方便查外文资料。”顾朝晖如实答道。
  杜大海听了默默点头。
  又聊了一会儿天,杜大海就要起身告辞,林母又劝他留下吃饭,他执意不肯。
  没办法,林母便让顾朝晖和林荫萌两口子出去送他。
  这一送,一直送到家属院门口,临别之际,杜大海又紧紧握住顾朝晖的手,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最后,又拍着他的肩膀道,“说句和今天无关的话,小顾,你是个人才,老哥肯定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
  顾朝晖没太明白他这话是啥意思,不过也觉得无所谓,靠人不如靠己,杜大海兴许是一时激动随口一说吧。
  将他送走之后,小两口牵着手往家走,路上,林荫萌问丈夫,“你说妈真的原谅他了么?”
  顾朝晖想了想自己的经历,忽然有点明白丈母娘的想法了,也许对于很多人来说,不一定非得要重生一次才能看透吧,他丈母娘是个明白人,用后世一句时髦的话说,那叫,“她已经和自己,和生活和解了。”
  于是他道,“为什么不原谅他呢,原谅他也是原谅自己啊。”
  林荫萌想了想,不是太明白,但也没再深想,只要她妈现在能开心健康,那就比啥都强,相信他爸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这事儿过去之后,顾朝晖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看着林母好像了却一桩心事,笑容比之前更多了。
  虽然没能入选出国考察学习的行列,但最近顾朝晖在机械加工厂也很忙。
  厂里要求他们这些技术骨干彻底清理自己的车床和工作场地,还要求他们将近期加工的这批合资企业下单的零件在加工过程中更严谨一点。
  起初,大家都不太明白用意,后来杜大海给开了个会,众人才明白。
  原来这次考察学习是双向的,除了他们厂派人去国外,国外那家厂也会派专家和技工来他们厂参观,而且还是先行的。
  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外宾参观考察,车间上下忙碌不已,工人之间更是有了话题。
  “你说德国人长啥样啊?真像电影里演得似的?高鼻子,深眼眶?”
  “谁知道了,我也没见过外国人啊,也不知道他们来了会说啥。”
  “说啥你能听懂是咋的?那叽里咕噜的,我可整不明白。”
  “人家也不能问你啊,你以为自己是大瓣蒜呢!再说了,那都有专门的翻译,帮着翻译成中国话。”
  闲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在议论着马上就要到来的外国专家和考察团,顾朝晖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但他不是从工友同事嘴里听到的,而是杜大海特意私底下叮嘱他的。
  杜大海嘱咐他,一定要把近期那批零部件的工序搞熟练,另外,回家可以再看看外语,尤其是德语,据说厂里这次没找到合适的德语翻译,只勉强在师范学院找了个学英语的凑合。
  虽然不知道杜大海这个安排是何用意,但顾朝晖看着对方眼神中欲言又止的意味,他马上有了领悟,回家之后更加紧学习德语,尤其是关于机械加工方面的专业术语。
  筹备了小一个月,终于,万众期待的东德考察团来了~
  考察团的人真的像众人猜想的那样,是鹰钩鼻深眼眶,身形挺拔高大,皮肤白皙,头发金黄,眼珠蓝绿的日耳曼人。
  即使厂里多次强调纪律,不允许围观外国友人,可仍然有人顶着扣工资的风险,也要出去看一眼热闹。
  外国专家倒是亲民随和,见到工人都会招手致意,或者主动上前握手问好,无奈我方工人根本听不懂他们说啥,只能笑哈哈的回,“你也挺好的,你们全家都挺好的!欢迎你来我们国家做客哈!”
  虽然气氛和乐,可却愁坏了厂里的领导,考察团来的第一天,他们就发现,他们请的那个师范学院的英语翻译,虽然大面上的话能翻译明白,可涉及到机械加工的专业术语,一个都说不上来,说不上来还不要紧,关键她还听不懂。
  一遇到专家提问,双方直接撇开翻译,连比划带猜,反正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第一天参观结束,虽然外宾表示很开心,很满意,尤其是吃了饺子,又吃烤鸭,吃完烤鸭又吃烤全羊,还给灌了两瓶五粮液之后,想不高兴也难。
  但厂长回到办公室,就把所有的中层和负责接待工作的办公室主任都叫来了,好一顿臭骂,好一顿发火!
  “你们搞的这是啥接待?外宾来了鸡同鸭讲,就这样,行,参观能糊弄过去,但是后续谈判咋整?合同还签不签?德国马克你们还想不想挣?一群废物点心!再给你们一天时间,明天下班前必须找到一个懂德语,尤其是懂专业术语的,否则,今年的年终奖,你们谁也别想得!”
  厂长的话,谁敢不听,可找不着是真的,要是能找到,早就用了,还等到出了一天丑再说?
  可这话谁也不敢当面反驳啊,所有中层都臊眉耷眼的出了厂长办公室,心想,反正别人会有办法的,我是没辙了。
  别人都没辙,可同样参会的杜大海却很兴奋。
  按照厂里安排的参观日程,明天,东德专家就要来他们车间了,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散了会,他回到车间便开始进行一番重新布置。
  他把包括顾朝晖在内的所有技术骨干都叫到办公室开了个会,告诉大伙明天专家要来,给大家讲了一些文明礼仪注意事项,同时又对所有技工的车床位置进行了重新布置。
  虽然车床不能挪动地方,但人可以随意调整啊。
  他将顾朝晖调到了离车间大门最近的那台车床上,让他明天在那儿工作一天。孙炳胜则在他身后,其他人则位置不变。
  听了杜主任的安排,众人心里纳闷,可因为都听说了今天外宾来访不顺利,厂长暴怒的消息,因此还真没人羡慕顾朝晖这次显山露水的位置。
  甚至有人私底下传,“老杜这是啥意思?让小顾堵抢眼啊?”
  “先出头的椽子先烂,老杜是想让他出出风头吧,但我看够呛,没准得演砸了,那要是演砸了,他临时工也别想干了。”
  “就凭他,还想出头?真是不知道深浅了,他那个技术,蒙蒙咱们厂那些领导还行,人家那可是东德的专家,大拿!等着出丑吧!”
  “嗨,跟咱们有啥关系,咱就等着看热闹就行了呗,哈哈哈。”
  对于这些流言蜚语,顾朝晖至若惘然,因为杜大海下班之前又叮嘱了他一遍,让他晚上回去好好看看德语,兴许能用得上。
  这他才有点回过味儿来,看来杜大海真是有心要帮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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